萧洵安心想,无怪顾卿对这位不上心。这容也虽是师姐,但这模样在顾卿面前,显得太乳臭未干。

浅金色的瞳孔里,竟有泪水滴了下来,吧嗒落在顾卿脸上。“师姐……那是魔记。”他不是问,是肯定地陈述了出来。

石室内,一位老者盘坐在麻席上,阖着眸,树皮般的手缓缓抚着垂到脚下的白髯。不知道是叹的第几口气,才缓缓开口,“小也位列仙班,身有要职,一天也耽误不得。”

“小许你与小也同胞孪生,形貌生人不可辨别,你先顶替当差。”

“顾卿,你三人师出同门,定要维护你师姐,保守秘密,待为师为她清除魔气,再行更替。那些小的,就先不告知他们了,少添忧扰。”

“师父,当真有法子洗濯魔气?”顾卿开口。“可从古至今……”

“我说有便有!不然难道让这孽障真去做魔?”老爷子抄起身侧的大木疙瘩拐杖就往顾卿身上敲。

“别说替她当差,即便是让我换她的命我都愿意。”容许已是满目泪痕,顾卿侧眸看了他一眼,很不可置信原来这张面孔之下,还藏着那样的狰狞。

“你。”老者拐杖指向顾卿,“你怎么说?”

顾卿叩了一首,“她是我师姐,我会保守秘密的。”

“好!”老者手上凭空多出来一钵水,“你二人饮下此水,若有违逆,此生不得再化人形。”

天坑,容也躺在老者布下的结界中,一张粗糙的麻席上。顾卿走了进来,站在容许背后,“你早就知道了,在那株异草出现之前。”

“什么?”容许没回头,就盘坐在容也身旁。

“也是你销毁了那株草。”顾卿继续道,“监神司没来,是因为容也根本没报吧。”

“阿卿,许多事情,不该纠的太深。”

“你说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成了这样?”顾卿盯着她的背影,脑中满是雪中争吵的声音。

容许转身看向顾卿,故作轻松的样子,开了个玩笑,“或是因爱而不得,分了心,才走火入魔。”

她竟然……顾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依然平静道,“师父寻你,我守一会儿。”

容许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脸上划过,他摸了一下,竟是眼泪。

自此,容许做了容也,容也躺在天坑里,神识被封印着。

可她还是偶尔会觉醒,醒来时瞳仁血红,口角流血,发狂吼叫,连师父都会攻击,魔记一次比一次深刻。

“堕魔就是六亲不认,变成疯子?”萧洵安不禁发问。

“不是。”黎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堕魔的过程,魔最根本的不同,是丹元的变性,因此修行功法,灵力运转都大不相同。”

“脱胎换骨?”

“对,每一寸都在改变,痛苦冲击百骸,主神溃散,六欲没了主神约束,都会格外泛滥。冷静后,她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他们通常都变得嗜血易怒,灵力雄浑者,往往还妄图推翻天庭,统治六界。仿佛魔界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指引他们对天有不满。”

“对天有不满还需指引?”

“嗯?”

“没什么。”萧洵安淡笑道,“人间也有许多人对天有不满。”

“轰!”地动山摇之声打断了他们,萧洵安忽觉一阵抽离的眩晕,“你真将这山炸了?”

“不是我。”黎川答道。抬眼一看,顾卿又变回了巨蟒之态,抬头来,山壁上炸开一网遒劲的藤,那藤从石壁生生钻进来,而后疯狂的扩张膨胀。

岩壁穹顶,碎了。

“休扰吾客。”少女嗓音在空谷中回荡,碧衫少女临空而降,赤裸的玉足在巨蟒颅顶之上。手中生发出尖利的藤蔓,直朝它双眸刺去。

“且慢!”黎川立刻发声,甩出捆仙锁,挡下了她手中的杀招。“仙君手下留情。”与此同时探知了对方却系木灵,而非金木双灵。

鹿角少女被探丹元,知道事情已然败露。

“我确非容也,姐姐修行不慎走火入魔,我不可能放任不管,只得顶替其位。”

“事到如今,我也无甚隐瞒,容许听凭处置。只是吾姐虽已入魔,但未作任何恶事,还请殿下留她一命,求帝君从轻发落。”

这一套说辞仿佛准备了许多年,一字一句滚瓜烂熟,却也使人甚感真诚。或许从他顶替姐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备好了事发当日的说辞。

“此间丹元池又是何缘由?”黎川撇开眼神,缓缓问道。

“这我不知,从前只当是灵泉,将姐姐安置于此才发现池底全是丹元,可我又不敢上报,担心查到姐姐。”见黎川要刨根问底的架势,补了一句,“若我有歹念,昨日便不会搭救殿下。”

她不提还好,一提便让萧洵安觉得很不适。这话说的好似为自己佐证,实则是在提醒黎川要念恩。他往前踱了半步,嘲弄道,“你分明是怕殿下在你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天庭会查到此处。却要以此邀恩,岂不是歹意?”

“我绝无此意!我……”

“你是说这池子形成时期远在令姐堕魔之前?”黎川没接这茬,只是继续问道。

“是的,早就有了,我向帝君起誓,绝不是我姐姐做的!”他说着,真就立了三根手指。有些凡人以为起誓是不管用的,只是天帝不与凡人计较罢了,修行者而言,但凡起誓定会应验。故而是很有诚意的。

“你先起来吧。”黎川说道。

见黎川松了口,容许一福,“谢过殿下!”

黎川走向她。

却越过了她,手掌放在了巨蟒的头上。片刻,“你家师长到底还是偏爱于你,宁要他人千年白修,也不愿你们受苦。这固形咒一遍又一遍,他老人家可还受得住啊?”

“铛!”黎川背后响起了一声刀剑碰撞之声,发丝随之被吹动了一下。

“殿下将后背留给敌人可不是个好习惯。”萧洵安横刀挡住容许刀刃般的藤蔓,那是他从乾坤囊一把薅出来的兵器。

“是留给了你。”

他挡住了有形的藤蔓,可黎川的话是一网无形的藤,丝丝绕绕地缠了进去。

“凡人安敢!”容许喝道。

“妖孽……”刀刃一转绕出一个刀花,藤蔓断裂数段,“安敢!”

黎川闭上眼,再一次进入了顾卿的识海。

夜,漆黑而可怖的夜,整个青云山仿佛惧怕寒冬的兽一般,寂静萧索。

羽衣翩袖的少女,心口被尖利的藤茎穿透。她躺在藤尖上,身后一对丰盈的羽翼还是翱翔的姿态,却是无力地垂下来,鲜血沿着赭黄的翅膀滴下来,顺着藤蔓流下来,将那些事物染得血红发黑。

她圆瞪的双眼,好似仰望着天,瞳仁却已然灰败,嘴巴被藤紧紧裹着,甚至没能在这样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孤鸣 ,寒风就这样吹过了她空洞无物的腹部。

“顾念!”顾卿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出,那是黎川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孤傲冷漠的男子发出嘶吼。

他抱住已经失去生命的少女,想将她从错杂的藤蔓中取出来。藤蔓的主人已经逃离了,再怎么拨弄,都纹丝不动。

顾卿恸哭,冰凌瞬间裹住了枯黑的藤蔓,“啪”藤蔓碎裂了,一节一节摔落下去,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碎作齑粉。

“唿”一道黑影从顾卿头上越过,那是一只猛虎,皮毛黑色纹路鲜明,黄却不明亮,反而浅淡得如同惜彩,巨大雄壮,一跃三丈,疾如乘风,落地时草木都跟着震颤。

“顾闻回来!”顾卿朝猛虎嘶喊道。话音刚出,又一道白影飞出,绵长的蛛丝顷刻包裹住猛虎,将他拖拽了回来。

“啊!我要去追!师兄!”白虎在麻乱的蛛丝中化成人形,一个宽肩窄腰的少年,涕泪淹了脸,往日爽朗的五官皱成一团,“阿念啊……啊!顾思你放开我!我要把凶手杀了!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啊!”

白发少女收回了蛛丝,顾闻跪倒在地上,仓惶地爬向那对无力的翅羽。

“不用追了。”顾卿抹掉脸上的泪,却抹不掉眼中的悲恸与恨意,“我知道是谁。”

画面一转,白发老者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着地面,“阿念是你杀了?”一双老而清明的眼如今已是爬满涨红的血丝,“青云山八十三条性命,也都是你这孽畜干的?”

“她……她是你师妹啊……”老者指着眼前的少女,摇头骂着,声音愈发颤抖。渐渐哭出声来,“她怎么生出你们这一对逆子……造孽啊……”

跪在台下的鹿角少女,一双浅瞳,灯火在她眼中没有丝毫晃动。

“你可知错?”

无答。

“我问你!你可知错!”

静默。

“你!咳咳咳!”老者踉跄几步,一口鲜血喷溅出来,“你……走吧!我这小小洞府,容不下你这样的魔头!”

少女站起来,朝老者缓缓一礼,转身走出了石室,一路无言。

“黎川!”萧洵安的呼喊声将她从顾卿的识海中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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