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经历了一个孩子短暂的一生。
贺家,山东的一个普通富农之家,喜得贵子,摆酒宴宴请全村,全家都觉得贺家有后,有了希望。
然而时局混乱,外敌、清廷、山匪、贼寇,连年大乱,层出不穷,民不聊生。为了贺家的独子延续,贺家终于决定南下东南,去那沿海富庶之地讨生活。务农也好,经商也罢,终归过两天太平日子。
可这世道,哪里有太平?
终于贺家一家人,跟其他一些迁徙的人群一起,在福建这处山路上,碰到了清廷杀良冒功的官兵。
父母、亲人、同行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子,一个个倒在了屠刀底下。
幸亏自家比较富裕,衬了一架马车,母亲将自己塞进襁褓,藏在铺车厢的稻草下面。直到被清兵一枪刺死,也不敢往自己的方向看一眼。可她最终却还是倒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官兵去追捕那些逃跑的人了,自己因为母亲尸体落下的震动而惊醒,一边哭一边爬了出来。两岁的孩子刚学会走路说话,根本不懂那些大人为什么趴着睡觉,也不懂那些红色粘稠液体是什么。
他只知道父亲不理自己,母亲也不理自己,一股莫大的恐惧萦绕在心头,在这血腥之中,神魂离散,一命呜呼。
就在此时,自己的灵魂就像那根冰锥一样从天而降,裹挟着原本那孩子的灵魂碎片,又钻入了他的身体。
贺松龄感到眼前一片无尽的黑暗,仿佛怎么也脱不出这片虚无。直到蓦地里,一股白气卓然而起,缓缓组成一个人形。
对了,左若童!
一念及此,一股剧痛入脑。
“呃……”
稚嫩的痛呼之声,在房屋中响起。
“醒了?”
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贺松龄用力睁开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他躺在床榻之上,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头顶灰褐色头发,但自玉枕穴往下一圈,却都剃的精光,只留靑虚虚的头发茬儿。
“我叫水云,三一门弟子。真不知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刚好碰上我师父从沿海办完事回山,救了你一命。”
“多谢水云大哥。”贺松龄虚弱地说道:“蒙得左真人相救,自然是我的福气。水云大哥可否替我传个话,我想求见左真人。”
“行啊,不过师父有没有空见你,我可说不准。”三一门人,一向和和气气,与人为善。就算这小孩一张嘴就吆喝要见三一门长,水云也没什么不虞之色,反而一口答应。
“你先在这下院歇息吧,我上山给你传话。”
水云说罢,起身离开。
贺松龄挣扎着起身,踱步看着这大名鼎鼎的三一门下院。有不少人正在劳作,挑着水桶,往巨大的水缸中灌水;有的是拿着柴刀在劈柴,然后捆扎成一捆。
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对入门的向往,和不知能否入门的紧张。
贺松龄闲人一个,身无重担,反而与这些下院的预备弟子产生了鲜明的差别。饭来了就吃,有人逗他,就跟那人玩,累了就睡觉。
三五天过去,贺松龄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但神魂之中,却总有一股不和谐之感,大约是原本那孩子的残魂没能融合好。
直到这天,左若童身边跟着一位长发及腰、面色温和的少年,一起到来。左若童也是真没架子,贺松龄说想见,他就这么走来了下院。
门长来了,下院的负责人自然慌忙将二人请进大堂奉茶。
呷了口茶,少年开口问道:“师父,您是来准备收下那孩子么?”
左若童摇了摇头,“不收。他年纪幼小,全家灭门,我打算安排一下到咱们哪家恩主家先过渡,长大了送到个适合的门派去。”
“为什么?”那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他资质不成?两岁就能看出资质么?”
“资质不成?”左若童笑了,盯着身旁的少年看:“澄真,他资质百倍于你,甚至百倍于我。”
左若童抬头望天,幽幽说道:“两岁的孩子,能清晰地看到我的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他早生几十年,第一个拜入我门下,做了‘澄真’,恐怕你们这些后面的弟子,我一个都不会想收。”
“这么夸张?”叫“澄真”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那为何不收他,按您的说法,这孩子的资质,可堪那‘三重’之境啊!”
“嘿,三重么?那也未必。”左若童摇摇头,“他资质虽高,心却不诚。他能一口叫破我的名字,甚至知道我的身份。根据水云从下院传来的消息,有人问他如何得知,他却说东南地面上,我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您的大名确实是……”澄真正想说什么,忽然停住,“对啊,这孩子的身世咱们已经调查过,祖祖辈辈的普通农民,家中勉强算富庶,适逢乱世,避战乱来到东南,他哪可能知道您的名字?”
左若童的大名,只在异人圈内响亮,在普通人耳中,不过是福建本地道观的一个著名神棍,能忽悠不少大户的香火钱。贺松龄世代普通人家,又是农民,又是北方人,一个两岁小儿,哪会知道左若童这三个字?
这道理贺松龄知道么?他当然知道。但他没辙,就算再“诚”,也总不可能诚到跟左若童说我是穿越来的,日后你们三一门,自你之下,门破人亡吧?
左若童脾气就算再好,也只会当他是被吓疯了的小孩,给自己扔到山下济世堂去。
“是啊,三重之路何其渺茫,三百年来咱们三一门,难道没出过惊世天才?可终归这三重是怎么回事,谁也没说清楚。”左若童感叹道:“可见这天赋虽重要,炼心却更是……这孩子,嘿。”
澄真抬头一看,贺松龄正在门口,看见他们二人,立马跪下“邦邦”磕头,口中叫道:“贺松龄多谢左门长大恩大德,给左门长磕头啦!”
澄真上前拉起贺松龄,“这孩子,地上多凉,快先起来。”
“诶。”贺松龄绽开一个笑容,打蛇随棍上:“谢谢师兄!”
“诶,我可不是你师兄。”澄真赶紧退后两步,撒开了贺松龄的手。
“贺松龄。”坐在左首太师椅上的左若童开口了。他这一开口,仿佛山岳倾倒一般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等气势之下,无论任何人,隐藏多深的本性,都非暴露出来不可,这是人之本能。
贺松龄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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