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与匈奴在阴山作战,北征数月,乏军少粮,又遇沙尘袭帐,遂出师不利,连败三战,退守幽州。
朝中人心不稳。有人将此战之失归罪于错杀良将,三五大臣于朝堂上旁敲侧击,暗指陛下主政之昏。太后一党趁机揽权,宦官见状,亦与之角逐,争夺权势。
年近半百的皇帝面对着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整日愁眉不展。现下北边匈奴作乱,鲜卑有虎视眈眈,他更是手足无措。
宫中后妃为使陛下龙颜大悦,各个使劲力气,献舞的献舞,鼓乐的鼓乐,甚至在兵荒马乱之时,下令于民间搜罗乐师和歌姬,以便歌台暖响,夜夜欢乐。
司马炽抛却了前朝,一头扎进了红袖中。折腾了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御医更是常伴君侧,唯恐有不时之需。
一日,司马炽于园中赏花。芍药开得正艳,粉白如脂,花瓣重叠,一朵朵姿态正佳,宛如青春妙龄的少女,正含羞地望着他。
司马炽忍不住抚摸花朵,体质娇柔,暗香浮动,忍不住叹道,“远如云之皓月,近若帘中娇娥,美哉,妙哉!”
内侍谄媚一笑,“陛下好文采,这两句可以配乐了!”
司马炽虽是摇头,可脸上却皱起了笑容,“不如王易之。”
“怎会,王大人都说您文采甚妙,可比三曹”,内侍紧接着说,他扶着陛下往前走去。
“他当真如此说过?”,司马炽有些犹疑,王启不是凡俗,这些话倒不像出自他口。
“那是自然,陛下好文采,人所共知”,内侍附和道。
见到这一从花草,司马炽心中开阔了起来。年岁越大,他越喜欢出门观景,赏花看水,鸟鸣山涧,何其之美。可惜,可惜朝堂上有一群只会打仗的匹夫、顽固。可惜勤政阁里堆着许多奏折,谏言、指责。
“陛下,为何叹气?”,内侍对皇帝的一呼一吸都敏锐至极。
司马炽也不在隐瞒,他负手站在凉亭下,叹道,“国事多为烦扰,如何不叹!”。
内侍沉思片刻,脑海中百千个主意跑过,最终他抓到了一个,“陛下,何不让王大人为您解忧?世家之子,倒也堪用。”美人乐师之流,不过是茶饭消遣,而眼前的这位帝王,需要的是心灵的慰藉。
司马炽眉峰微皱,又忽然平整,一片开阔。
“王启在何处?”,司马炽问道。
“回陛下,王大人昨儿才归洛,前阵子云游去了”,内侍恭敬道。
“云游?他倒是自在!”,司马炽有些眼馋。
内侍见状,皱起脸皮,笑道,“再自在,也是在陛下您的脚下转悠,逃不走的”。
“哈哈哈——”,司马炽指着内侍,“此言不虚!赏!”
司马炽正兴奋着,一声禀报打破了愉悦的氛围。
“禀陛下,陈御史求见”
“他来做什么?”,司马炽脸色微青。
内侍往后退了两步。果不然,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身着青紫色官袍的老者大步走来,像一条冲锋的青鱼,将两边的内侍赶到一边。
“陈老,近来可好?”,司马炽摆出笑意,挥手散了侍者。
陈御史躬身行礼,一双眼睛锐利而冷峻,将花白的头发衬得庄肃而不可侵犯。
“托陛下的福,老臣都好”,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敷衍中带着指责。
司马炽又提起笑容,示意婢女奉茶。在他面前,司马炽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提心吊胆,费力讨好。要知道,他可是帝王,万人之上的王。
“何事…劳烦陈老入宫?”,司马炽明知故问。他已经半月为上朝了,恐怕是来催他的。
陈御史摆手,“不必奉茶,老臣的话很短。”
司马炽屏退侍从,一言不发。笑容僵在脸上,又渐渐散去。
“老臣有三句话”,陈御史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哪三句?”
“一,陛下要早朝,二,增兵北伐,三,早日立储”,陈御史将积攒在胸中的话全部吐出,眼睛释放出慑人的光芒。
司马炽扭过头去,见杨柳在风中飞扬,池苑旁的假山嶙峋透光,近处游来几尾青鱼。
“陈老言之有理,朕久病不愈,有失朝政。北伐是民之所向,自然不能退。至于立储,陈老有何良策?”,司马炽想着,如此老臣,不可硬来,糊弄一番,就此了事。
北伐,万名将士命丧天水,城中少粮,又遇灾旱,加大课税,势必民不聊生。苛捐杂税惹得百姓怨声载道,那些清流文人便挥笔大骂。北伐,本就耗财伤民,如今还要增兵馈资?
立储,他子嗣众多,成年者,数十人,牙牙学语者,又七八。论资质,吃喝玩乐,论才华,斗鸡走狗,论品貌,也算尽孝膝下。这江山,该交予谁手?
所以,他这早朝,不上的有理。
陈御史双目炯炯,“臣以为齐王殿下勤学笃实,仁孝心诚,可堪大任。”
齐王司马桐,娴妃之子,自小长在太后膝下,多受庇护。
一个安静少语的孩童出现在司马炽的脑海中。他记得这个孩子走路姿态不是很好看,遇事畏缩,有如惊弓之鸟。
“立娴妃之子,这让皇后如何自处?”,司马炽沉吟道。皇后无子,遂抚养张良第之子,数年以来,视如己出。即便是处理后宫政事,亦是秉公端正,不曾徇私。
陈御史嘴角微动,目光冷峻尖锐,忽而和缓黯淡,沉吟了半晌,用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天下,总该是由能者管理,倘若事事论恩情,扯关系,岂非效仿汉末之政?小则天下分,大则苍生疾,望陛下三思!”,他后退两步,俯身作揖。
司马炽不语。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让他觉得聒噪,近处的几尾青鱼不耐午热,僵硬地飘在水面上,露出微白的鱼肚。
亭外的内侍虽望着远处,可心思全在亭中。他见此时气氛不对,遂小步走来,恭敬道,“陛下,您该用药了”。声音尖细,却颇有力量。
司马炽像抓到稻草一般,兴奋道,“对,朕忽觉身体不适,原是未曾用药!”。
内侍装出担忧的模样,搀扶着皇帝,“陛下,您要保重身体,这天下百姓还得仰仗您呢!”,他用余光瞥了陈御史一眼,见他面色铁青,不禁大为得意。
司马炽见陈御史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陈老的话,朕记住了,陈老的心,朕也明白。只是朕年岁愈长,愈知晓儿女绕膝的快乐。陈老想必也是如此。天下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的呢?”
陈御史愣了愣,忽而一笑,边摇头边后退,直到后脚抵住红柱,“老臣知道了,谢陛下提点”。
正当众人以为陈御史离去时,他又开口了,“陛下,鲜卑贼子,狼子野心,不可不妨”。现下不仅北地战事吃紧,西南蜀地又生了差错。
“树机在北,吐浑在西,他们同根同源,必危害我朝江山!”,陈御史说得愤慨,可眼前的天子却充耳不闻。
司马炽转过身去,留给陈御史一个拒人的背影。他认为,小小吐浑,不足为俱。听说,吐浑一年前连饭都吃不饱,如此小族,哪有什么能力危害大晋江山呢?
陈御史摇摇头,惨笑一声。
内侍见他作了大揖,心中叹息:自古,这朝廷上满是正邪相斗,可若正者无能,邪者堪用,又当如何?愚昧的进谏,除了留名青史,屁用没有!连自己的儿孙都无法庇佑,还谈什么苍生!
陈御史老瘦的背影消失在姹紫嫣红的园子中,他那一抹青紫的官衣宛如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又忽然倒塌。
……
一座官邸坐落于城东,后靠青山,面临绿水,左右屋舍俨然,道路宽阔,车马不绝。
宅院千余,翠林环绕。梁柱三人环抱,楼阁可摘星辰。青砖铺路,云绸做窗,游廊二三里,池苑百十座。婢女簪玉穿罗,仆从腰中悬香。出行三人提裙,入座十人捧觞。
如此排场,自是王氏大宗。
马蹄声从外院传来,三五丫鬟静候在门侧。有的微踮脚尖,翘首以盼,有的低声耳语,笑靥如烟。
“来了,听见大公子的声儿了”,一个小丫鬟激动地说。
“小声点,少夫人来了”,一个年长的丫鬟提醒道。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扶手而来。她穿着浅色罗裙,外罩薄纱,腰环玉佩,袖口遗香。发髻高挽,带着金丝花冠,两边银线缀珠步摇,一路走来,环佩叮当,摇曳生姿。
张氏早就听到了丫鬟的低语,但她没有理会。
“少夫人,大公子回来了”,身边的侍女提醒道。语气平淡,好似她与那群普通丫鬟有着天壤之别。
张氏不语,面容波澜不惊。直到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游廊上,她美丽的面庞泛起笑意,宛如一朵娇艳的花。
王启眼中含笑,步子轻快,远远地看见发妻站在门前等他,遂心生爱怜。他不顾旁人眼光,翻过栏杆,径直走去,一把将张氏揽入怀中。
张氏脸上泛起红晕,推开丈夫,假意嗔道,“没规矩”。声软若春风,闻之醉人。
王启大笑道,“我何曾守过规矩?走,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拉着张氏的手往外走,步子急促,张氏步摇晃动,衣裙飘然。
守在门口的丫鬟有些失落,又满眼艳羡。
“天下男子,谁能比得上大公子呢?”,小丫鬟叹然。
“又有谁比得上少夫人呢?”,另一个丫鬟补充说。
张氏,出自淮南大宗,祖父曾任侍吴王。自小娇养苑中,及笄后,因诗才与美貌位列名闺之首。
王启,乃王敦之弟,曾列洛中名流,但因族人攀晋,为清流所忌;又因放荡无拘,为名士所除。但他丝毫不在意,依旧散发轻舟,高歌云游。不久,他的声名传到陛下耳中,钦赐御前文士。
或许高官并非他所爱,任职不到一月,便称病不朝,又一月,乃辞官去野。此等举动惹怒了王氏大宗,其兄王敦命人将他绑到宗祠,想要教训一番。
数年前。
王启手缚缰绳,立在堂中,四周宗亲审讯,步步急逼。
“易之,还不认错!”,王敦有些紧张。
王启忽而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敢问诸位,易之…何错之有?”
王敦手掌微颤,连忙查探大宗族人的神情。众人似笑非笑,只是耆老皱眉微怒。他心里一惊,生怕不知事的胞弟惹来祸事。
王敦正欲抢先发言,却被耆老制止了。
“易之,长大了”,耆老发出沉缓的声音,他小而犀利的眼珠停滞在眼眶中,露出慈祥的假象。
众人不语,气氛凝重起来。
王敦耐不住性子,打算去打胞弟几鞭子,让耆老撒撒气。他正欲起身,堂中响起了朗润的声音。
“宗伯,为何一定要我为官仕宦?恋山水者,心不在朝,喜魏阙者,目中无景。如此,何利于人,何利于我?“,王启扬起下巴,眼睛里充斥着质疑和反抗。
耆老笑了,皱纹挤在脸上,“我问你,佃户所爱者何,所怨者又何?“,他没有直接回答王启的话。
“自然爱粮帛,怨耕织“,王启不假思索地回答。
耆老点头,“既知爱恨,何不罢耕远织,只求粮帛?“
王启笑道,“恐怕世间无此两全法“。语罢,他眼眸一闪,望向耆老。
两侧大宗族人不禁暗服。
“耕织之鄙何同仕宦,山水之乐又何较于粮帛?“王启不服,他认为此二者乃天壤之别。
“无耕无粮,民心不向,失民心则亡天下,此耕粮之重!“,耆老面露韫色。他站起身来,朝王启走去,金文玄衣宛如一只垂老的乌鸦,它张开双翅,打开喉咙,睥睨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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