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曲回,二三里路竟宽转行了一个多时辰方至近前,陈达张去,却是个破败场所,只见匾额上写著山君庙,两扇大门倾歪,内里几间房却倒了,唯有正中一间稍显齐整,虽是塌了栲栳大一处顶,幸喜墙垣却完好。陈达入去,见地下俱是尘土,印著狸猫足迹,一个石台上塑著位虎头短髯将军,手中拄著一条枪,陈达见那枪头闪出些光亮,跳上台去细看,却不似是寻常粗铸的,便拂去尘土,伸手去摸,只见那枪身乌黑油亮,枪头银白锐利,竟是一条精制点钢出白枪。陈达大喜,便来拔这枪,那枪却牢固,陈达扯出解手刀,将虎头短髯将军手中掘松了些,晃了几下,将枪拔了出来,当下便跳到院中,舞了几舞,那枪十分应手,陈达大喜,便又入来,向虎头短髯将军拜了几拜,觑见这将军足下有一张红油翘头案,便用解手刀在翘头案上刻了两行文字,那字是:“临漳跳涧虎,误入湷树场。失足陷泥淖,遇险失槌枪。仰赖灵庥广,伏蒙君德洪。赐我神兵器,好去荡四方。”

陈达又舞了一回,见日色偏西,便去水旁插了几尾大鱼,又拢了一些干柴,在庙内择了一个避风处,点起火来拷那鱼,奈何却没酱,这鱼鳞又多,只勉强吃了。这陈达苦了半日,十分倦乏了,便扎了一束枝叶,扫去翘头案上浮土,在案上睡了,不想睡至半夜,梁上一只狸猫弄些浮土下来,落在陈达面上,陈达不禁呛住了,咳喘了一番,见是狸猫,叫了声晦气,便出庙来便溺,这日正是望日,空中一大轮华月,照见万千株树在月色下斑斑麻麻,熙风从林中漾出来,吹著那水,水上生出万点星粼。陈达赞道:“端的是好景致。”看了多时,陈达心忖,偌大林场,只俺一人,如同万顷太虚中一只鸟雀,却不知明日投向何处?正在出神,忽见那林中飞起一只鸮来,呷呷飞去。陈达久走江湖,见了一惊,忙踅身跳在一个石碑上,隐了身去看,只见林中走出一匹马来,马上坐著一个人,手中端着一条器械。陈达心忖,这厮恁的路熟,竟能骑马走来,俺却大宽转了半日,只是他一个夜半而行,不知是甚人。

那人骑马径往这庙中来,待他走近,陈达偷著觑他,只见这人身长七尺,唇上一边有须一边无须,额上生出第三只眼,头上歪戴一顶局角巾,身披三四片破烂甲,上穿黑布袄,足登抹绿吊墩靴,腰中一条素搭膊,身前零落挂一个铁掩心,手中一条刀十分阔大。陈达见他生得不人不鬼,穿得不伦不类,心忖莫不是遇见个屈死鬼?

那汉到庙前停住,只见他先在地下插了刀,将局角巾摘下挂在刀上,却不从一旁下马,双手一按,从马上向后跳下,著地时两手互拍一下道:“好了,俺来见你哩。”陈达听他说,吃了一惊,待要现身出去,却见那汉绰了刀入那庙去,陈达省了,这厮并未知我在此。那汉入到庙中,叫了一声“却是作怪,怎地失去了?”叫罢踅出来张了一张,又入去,忽地喝道:“是甚鸟人取了老爷点钢枪去?”陈达见他担来那条大刀阔大,怕是有百斤重,恐不是他对手,便不作声。那汉骂声不绝,又踅出庙来,拈起大刀道:“小哉,这壁厢现刻著姓名,是甚临漳来的蟊贼,老爷瞧科许久,早已张见了你,何不出来放个对。”陈达听了按捺不住,喝道:“你这厮休要无礼辱骂,我便出来与你放对,你敢咬了我鸟去?”喝罢跳了出来。那汉见了陈达,先自舞了两下手中大刀,喝道:“是会的,速还老爷点钢枪来,老爷便饶了你。”陈达见那汉舞这百余斤大刀毫不费力,不由心惊道:“我这枪是山君手中掇来,怎要我还于你?”那汉子道:“莫说这条枪,便是这湷树场也是老爷的。”陈达见他霸蛮,又恐不是他对手,便道:“遮莫说,便还于你罢了。”那汉见陈达将点钢枪掷在地上,便道:“小哉,将你衣衫扒下,老爷便饶你。”陈达道:“你却恁般欺人。”那汉子道:“休要俄延,惹得老爷性起,便一刀结果了你。”陈达大怒,咬牙道:“撮鸟,叫你识得跳涧虎须是要吞人吃。”那汉见陈达怒了,忙撇了手中大刀,将点钢枪拈起在手中。陈达见他撇了刀,便跳了过去,将刀绰起,不想却是一条木刀,刀身涂了金漆,心忖这厮一副怪异相自然也是唬人用,不由大笑道:“撮鸟,你撞在我手里,尚要活命么?”道罢双手较劲,将那木刀折为两截,两手各执了一截,跳跃来战。那汉挺点钢枪来迎,陈达看他枪法,不成个样子,只是在那里乱呼乱喝,拈枪乱戳,便待他一枪戳空,抽枪回时,跳过去挥木刀便打,那汉呵呀一声,抬枪来迎,却被陈达一脚踢在胸前,不由仰倒,陈达挥动木刀只是打,那汉忙撇了枪,抱头大叫。陈达不去理他,只是打去,那汉抱著头,爬将起来讨饶。陈达退开一步喝道:“你这腌臜厮是甚人,如实说来。”那汉先纳了几个头道:“小人田嗣,原是这左近人,会做盆瓮,贩卖时消折了本钱,便学强人剪径,因贩卖盆瓮时跌坏了腿脚,又无甚气力,便在此唬人,只是扒人衣袄,换几个钱度日。”陈达道:“我只问你,你何来马匹,如何知这庙中有条好枪?”田嗣道:“好汉,俺若与你说,便不得活了。”陈达喝道:“撮鸟,你休要絮聒,惹得我性起,只一枪结果了你。”田嗣道:“几日前见了一个大汉迷在这湷树场,小人便去问他,他与小人一吊钱,要小人引他来这山君庙取点钢枪。小人见了这一吊钱,便自引他来,不想半途他要便溺,立在那深池之上,小人见了,便将他推入池中,夺了他马匹,这几日将马驯得熟了,便自家骑了来取枪。”陈达道:“这般说,你这腌臜厮想来是惯于害人,却是有无?”田嗣纳了几个头道:“小人一时迷了心窍,往日实不曾害人性命。”陈达道:“这湷树场虎豹出没,人不敢入来,你却为何横行直撞?”田嗣道:“小人随身带著静虚真人避大虫符箓,这符箓十分灵验,因此能够出入。”陈达道:“甚符箓有这般效验?”田嗣道:“为有这马,恐大虫惊扰,便藏在鞍鞘内。”陈达道:“取来我看。”

田嗣听了此话,便起身去扯那匹马,抚了几下马鬃,又绕到马侧,这马迈忽地开四蹄走了,陈达看时,却见田嗣手中端著一个装弩,陈达叫了一声,只觉小腹一痛,虽穿有护腹,想是被那弩射穿了,左臂亦中了一箭,流出血来,头上软角幞头也被射落,陈达只觉眼前红光乱闪,便将枪在那里拄著。田嗣喝道:“俺虽无甚本事,也无甚符箓,须知俺夜来出入便凭这连装弩,便是大虫也吃不得这番连射。”陈达叫了一声:“奸贼,我一时不察,被你设计了去。”田嗣大笑道:“俺这弩可连发九枝,后面那六支是熬过药的。遇见好汉便是前三支,遇见大虫便是前后六支,至今未曾用全过九支。你这汉自撞网罗,休要怨恨俺。”陈达性命相关,不由心内激荡,如同在大荒山中放起一把火,见田嗣右手加额,左手提著那弩,便喝了一声,虎跳而起,挺枪去搠田嗣,田嗣大惊,左手搬机簧,奈何失了先机,没了准头,只见装弩向天射出几支小箭,却不知射到何处去了。陈达没命去搠他,连搠了十几枪,田嗣俯在地上,无半点挣扎,眼见是没了命,陈达见结果了他,便去看那枪头,上面兀自挂著血肉,精白血红向下滴著,便喝道:“你这腌臜厮说甚射杀大虫,你却不知,老爷兀是个虎”。喝罢,又拾了连装弩,在石碑上打个粉碎,方平了些激愤,低头去看时,腹部和左臂那血兀自流淌,忙解开护腹,见护腹内一锭大银上有一道箭痕,因此这箭入腹不甚深,便拔了两支箭,扯了田嗣衣袄裹了箭伤。

陈达举目,见天初亮,又见那马在不远处吃草,便去带了马,自己骑了,忖度若不是有这马,实难走出这湷树场,便沿著田嗣来时蹄痕控马行去,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湷树场外,虽不是来时路径,却生出许多欢喜,见左臂肿将起来,寻人问了路,只说是被斑豹抓伤,径投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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