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进入了文科重点班。文理各一个重点班,这个学校在高二分科前就会筛选出一部分学生重点培养,也许是因为他的作文写得不错,勉强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应该重点培养的班级。
但他一直都不是值得培养的人才,他反叛,认为身边的一切管理和制度都是暴力的、不合理的、应该予以最大程度抗争的腐朽残余。也许是由于他从小就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天赋是上天赐予的,并不会像所有学校和老师认为的那样,可以通过更完善、系统的培养和训练能够获取。这种幼稚可笑的想法曾经在他的小学和初中时代仿佛意外地得到印证,尤其是初中时期:他不努力学习,并认为天才不需要努力,而且一旦努力就从反面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天才。
他只完成最低限度的作业量,甚至有几门作业经常不交,还有几门通常周天到学校后抄其他人的作业;不仅如此,他还要嘲笑那些拼命努力写作业、刷题的人,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都一律给予最不屑的轻蔑。而且仿佛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无知和自己的天才,还常常故意在他们学习的时候嬉戏打闹,在每天三节的晚自习上看各种杂志、小说。仿佛不这样做,他就没法得到其他人的另眼相看,没法博取更多人的视线、认可、赞赏和感叹(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总是有一个模糊的怪诞想法,如果天才得不到万众瞩目,时间长了,就连他自己也会将自己遗忘在隐秘的、无人关注的角落。这也许就是对他当时那种有些病态、但在他看来又完全合理的心理和状态的最好写照。
所以当他在面临自己完全没接触过,而其他大部分学生都在预科补习班中接触过的高中的全新知识时,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几乎动摇他全部信心和意志的挫败感。他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而这种怀疑最终转化为更强烈的反叛和更彻底的自暴自弃。
他不接受新的知识和求解问题的方法,他曾两次打断物理老师讲课,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向老师和他所代表的权威发起挑战,他用自己那些仅存的、笨拙的正余弦定理,反复蹩脚地解释更系统、简洁的受力分析,用最后多得自己都难以计算的数字勉强替代具有坚实基础的分析图,但最终只是陷入一种自己早已难以掌控和处理的、尴尬的窘迫境地。他成功地博得了同龄人的关注,但也让他们自然地对他产生了一种直觉的嫌恶和疏远。也好,他想,反正他从来都不愿做一个随波逐流的正派人,特立独行的异端倒是更符合他的品味和向往。而这一切都为他最终做出退学的行为的可能加大权重,相比他的其他可能行为,例如,成为一个懂得努力和谦逊的学生,这种代表着反叛的行为确实更趁他的心意,让他有理由继续坚持自认为是与众不同的天才的那稍显滑稽的信念。
月考结束,他考得很糟,曾经他最擅长的数学和物理没有及格。他开始怀疑一切,找各种借口为这次注定的失利做出符合他心意的解释。“毫无疑问,他们所有取得比我的成绩更好的卑鄙之人,都参加了预科补习班,而身为天才的我,不可能进行这种卑劣的,有损上天赐予我的独一无二的才智的高尚价值的行为。是的,我的才智是上天赐予的,不是像他们那些笨蛋一样要通过其他任何手段获取。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独一无二的才智甚至难以战胜一个月,每天两节的补习课程呢?为什么……”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并没有任何天赋,只是像他的许多初中老师说的那样“有些小聪明”而已。但他没法从更多地方得到有价值的根据,如果当时他能够虚心接受其他人的意见,或者能看一些更有意义的书籍,那之后注定到来的有些让人感叹的结局就会完全不同。可他仍没法做到最基本的、代表着进步的反思,没法承认自己确确实实犯了错,没法承认自己来到世界上时居然并不是最完美的状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没法将自己同整个世界分离,像稚嫩的孩童时代那样。他不容许自己的思想或任何精神部分独立于自己的身体,站在另一个角度、处在自己身体之外的某个空间观察自己,他甚至没意识到能够这样做,所以在他狭隘可笑的视角里,自己并没有错,从来没有,而是整个世界仿佛出现重大故障一般,暂时脱离了他的掌控,不再像之前那样随着他的心意运转,但总有一天,整个世界还会接受他的控制,聆听他的祈求,满足他的意愿,而他要做的只是什么也不做,只是等待。
后来,仿佛由于孩童那种本能地逃离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一样,他开始逃课,在他显然开始痛恨的数学课开始前逃离教室,去到安静的图书馆,后操场的一个阴凉角落,或是直接回到宿舍。仿佛小孩子遇到可怕的事物会捂上眼睛一样,他也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进行逃避。
之后是老师和班主任的谈话,然后是叫家长。从他那个闭塞的视角,从他自以为是的世界看待所有这一切,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竭力指责他,并不断试图控制他的身体和精神。终于,长期逃避的念头在某一天下午发展为一个更加一劳永逸的想法,他决定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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