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豆叔死后,躺在院里临时搭建的一块破木板上,破木板有些窄,仿佛逼仄的人世一样,并不愿意容他,致使他轻飘飘的右手臂无声地耷拉下来,无处着落,却坚强地一动不动;他英俊的小脸上布满了抓痕,瘦小的身体穿着爹穿过的那身破棉衣,很宽大,两个肘弯和两个袖口上的棉絮都露了出来,还有两个膝盖上的棉絮,在风中一抖一抖。这时,对门的成奶奶犹犹豫豫地来了,缓缓走到近前,看了他一眼,顿时流出泪来。

奶奶看了成奶奶一眼,大声说:“怨他命短,怨谁呢?!”一转身,对爷爷说:“弄东坡上埋了!这样的短命鬼,在家放着不吉利!”爷爷在旁站着,含着泪,不吭声。奶奶剜了他一眼,咆哮道:“你咋了?!聋了吗?!成天什么都干不了,家里家外全靠老娘我!难道这个也要靠老娘吗?!”把梅豆叔一件夏天的黑色破褂子,和一双前后跟儿钉着厚厚的掌子,鞋面有几个窟窿的黑色女布鞋,从屋里“嗖——”一并扔了出来。

爷爷不说话,拿起破褂子和破布鞋向梅豆叔走去。这时,老因叔也来了,帮爷爷和成奶奶把梅豆叔和破褂子、破布鞋一起,用一块破席片卷了。

爷爷抱起破席片,出了门,成奶奶和老因叔也出来了。这时,街上围满了人,有的流泪,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想跟着去。爷爷说:“你们都忙去吧。”拿过老因叔手里的铁锹和橛子,慢慢顺在怀里,又慢慢对着破席片,自言自语地说:“儿子啊,咱爷儿俩单独呆会儿吧。你来咱家这几年,我都没好好看过你一眼。”声音哽咽起来。众人看着,都不说话。

爷爷双目无神,木然地往东走,过了石拱桥,来到一个小路岔口。这时,爹背了一梱柴禾低头往回赶,猛然抬头看见爷爷,大惊失色,慌忙就地撂了柴禾,扑上前来,连连惊问:“爹,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声音发抖,双手紧张地抖抖索索去掀席片。

爷爷不说话,红着眼,也不看爹,继续木然地往前走。这时,爹紧步追上爷爷,双手抖抖索索终于掀开了席片,一眼看见死去的梅豆叔:他似睡非睡,双眼微微闭着;脸上一道道紫色的划痕,像合不拢的口中,一道道难以言说的紫色的伤疤和痛苦;僵硬的破败的小身体,笔直地在风中挺立着,像爷爷曾说过的“不动、不笑、不哭、不闹”的死去的样子,立时大哭起来。

爹一边大哭,一边不停地摇晃梅豆叔的小身体,乞求爷爷快停下来,快停下来。爷爷木然地停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流眼泪;爹大声喊着梅豆叔的名字,双眼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要他快醒一醒,快醒一醒。他泪流不止地告诉他,春天快来了,他们约好了要到南山上给小碗儿送花去;南山顶上的鲜花那么多,他们一个钟头就到了,他们一定要采遍各种颜色的,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紫色的······

还有,还有······

这时,桥上的一阵风疾驰而过,径直来到他们前方,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旋即到远处去了。

爹看见了,倏地回过头来,连忙看了爷爷一眼。这时,爷爷不说话,梅豆叔也不说话:他并未像爹希望和想像的,忽然哭着,或笑着,大声扑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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