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腊月,北岸河和南岸河的河面都结了冰,光滑得难以前行,冰下面“咕嘟——咕嘟——”的流水声清晰地传到耳里。爹因为吃早饭时,忍不住又想起梅豆叔,小声哭了起来,奶奶便一把夺了他的筷子,将他手里刚拿的一小块糠饼子也顺手夺了,猛地扔到北墙根的半截水瓮里。
这个水瓮原先很完整,黑色的凹凸不平的大粗瓷中,不时间杂着一两个凸起的星星点点和颗粒;黄白色的瓮沿很宽厚,摸上去有些割手。有一次,梅豆叔晚上偷偷和爹捉迷藏,躲在瓮的另一边,刚蹲下,就把一双小手儿伸出来,故意让爹看见。
爹偷偷笑着,悄悄走过去,猛地一伸手,一把拉住了他。这时,他“咯——咯——”笑着,连忙从后跑了出来,猛地扑到爹怀里。他俩高兴地一回头,奶奶突然从外回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爹便悄悄拉过梅豆叔,两个人偷偷出了门。
那天,奶奶嫌爹不小心第二次提到梅豆叔,便当下当着爹和爷爷的面,使劲用锤子狠狠砸击那道坚硬的瓮沿和翁壁。顿时,瓮上层的落难之水,便纷纷争相逃难跑出来,瞬间,便涌满了整间屋子,有的还一股脑汹涌着,没过一段斑驳的墙壁去。这些深深浅浅的苦难之水,占据了整个屋子的地盘后,便不再争着往外逃,往外躲,它们齐声被奶奶的吼叫吓住了。
这时,爹正坐在西南角的旮旯里剥大蒜,准备第二年开春种。当瞬间的苦难之水汹涌而至蔓延过来时,他并未连忙轮换跳起两只脚,然后跑出来,而是任一双鞋底鞋面各有两个大窟窿的宽大的单鞋,瞬间没入冰冷的苦难之中。
奶奶看见了,高声骂道:“鞋是白捡的,就不知道心疼吗?!还不快把蹄子抬高了,滚出来!”爹说:“娘,穿这双鞋的人已死很久了,他已习惯了不怕冷,更习惯了双脚冻僵后的疼痛,你就别心疼它和我了。”奶奶听了,直直地瞪着他,怔怔地看了他一大会,不说话;爷爷也直直地瞪着他,怔怔地看了他一大会,不说话。当然,他是不敢说上一句话来。
那年冬天,爹的脚上穿的是别人的一双鞋,那双鞋的主人是柳儿庄的一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因穷病死了。那天,奶奶把鞋偷回来,说是做大了,人家不要了,扔院子里自己捡的,高兴地让爹试穿。爹刚从地里回来,脱下脚上的一双黑窟窿单鞋,抖抖索索看着奶奶,就是不敢。奶奶立刻瞪大了双眼,咆哮道:“咋了?!他的新鞋,他都没穿上,穿的旧的走的,让你穿一次新的,还委屈你了不成?!”
爹一听,说什么更是不穿了,猛地一起身,提起一双黑鞋,立刻就往门外跑。奶奶也猛地一起身,一把拽住他,照着他脸上“啪——啪——”两耳光,大声喊道:“你要敢送回去,我就敢一头碰死!今天,我要让咱柳儿庄的人都看看,你老娘我为了孩子,什么事做不出来?!”目光凶狠地看着爹。
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眼里流出泪来。“送回去也晚了,人已经埋了!”奶奶继续大声喊道,狠狠瞪了爹一眼,大步就要出门。爹赶忙伸出双手紧紧拦着,一边大声哭着,一边抖抖索索把鞋穿上了,很宽大,实在挂不住脚。爹便把两只鞋的两个后帮,分别用针线各捏了一个大鼻子,穿了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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