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猛追上来,胡乱打她的后背和屁股,骂道:“好你个死妮子!每次都往这儿跑。今天,我还把你打出来不可!”下手更重了。小碗儿撕心裂肺地继续大声哭喊,在墙窟窿里,又极力腾挪着身子转过头来,一双大眼更加惊恐无助地求告奶奶:“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别打我了!别打我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好好干活!好好干活!”身体瘫软下来,露着几缕棉絮的两个袖口,一双冻肿的、红彤彤的、布满裂痕的小手,下意识地,木然地向奶奶连连作揖。

奶奶一把将她拽出来,继续骂她懒,继续骂她没出息,继续不停地重重打她,小碗儿被打得缩成一团。忽然,她身体一下子弹跳起来,弹跳得老高,哭喊声也仿佛弹跳得老高,她一阵猛跑,慌不择路,跑到了西屋盛粮食的房间里。

房间开着门,奶奶紧追不舍,小碗儿不停地一点一点,将自己瘦小的身体,往几个靠里的瓮夹缝里钻。奶奶仍不罢手,边追边用棍子继续敲打她,打她的后脑勺,打她的后勃颈,打她瘦削的双肩和脊梁,打她不停乱舞的两条胳膊的背面,够着哪儿打哪儿,能打多重就打多重,打得她浑身发抖,抖得像浑身想发出声音求她一般。渐渐地,渐渐地,她的一双惊恐无助的大眼睛,变得暗淡下来;哭喊声也越来越小,直至没有了。

这时,奶奶仍不解气,看她不再动弹,便使劲挤上前去,一只手老远够着,猛地一大把,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双眼瞪着她,狠狠地骂道:“死了吗?!死了吗?!你个死妮子!死了好!活该!让我家白白养你吗?!”将断了一截的木头棍子猛地扔到她脸上,出去了,气冲冲来到北屋,到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冲着西屋骂道:“还会给老子娘装死!不就是想偷懒吗?!和昨晚一样,今晚还干一宿活,别想睡上一小会儿!”小碗儿仍然站着,一动不动,也不看她,也不说话。

小碗儿死了。她静悄悄地站着,两个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夹杂着血污;她合不上的双眼里,忽然又悄悄流出一滴泪来,但眼珠不再动弹;她的破旧的瘦小的花棉袄和花棉裤上,都沾满了血。

这时,成奶奶拾柴回来,一进村,便在街上听见了;西头推碾子的老因叔也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俩先是各自惊诧、犹豫了一下,然后,便不约而同急忙往陆家院里赶。两人一前一后还没进西屋,在门槛外一眼瞅见站着的小碗儿,便都立刻流出泪来,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抹着泪,两人默默离开了。

奶奶在北屋门口看见了,心口猛地一慌,大步重新回到西屋,连忙上前把小碗儿双手胡乱一摸,她的双手和以前一样冰凉。有一次,她使劲追赶着打她,一不小心,触摸到了她冰凉的几根细细的指尖,像几根细细的尖锐的冰凌。现在,她的几根细细的尖锐的冰凌,像几根厚厚的冷却的铁。

她慌忙一反身,一步跳出门槛,径直踮着小脚随风出了门。匆忙来到街上,成奶奶和老因叔几个人正站在门口,一见她出来,立时停住了嘴边的话,又慌忙抬起一只左手,或一只右手,各自粗粗抹了几把眼睛。奶奶一看,话也不说,立刻往西一拐,钻进一条小胡同里去了。

她慌慌张张,几步走过几户人家,一边走一边看,一路却不敢停下来。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步踏入一大片荒芜的野草中,竟自踏出一条奔忙的小小的路径来。这时,一户人家正兀自站在她面前,她便止住了匆忙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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