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唯独这一次,唯独在那一个瞬间,一种在此之前还不曾体验过的,足以辗轧先前所经验到的所有有关美的想象——一种直冲心灵,不朽的美产生了。
一种天赐的,有关个人的,美的体验。
那一刻,塔与斜阳共同蕴蓄的融光,具有持久不息的重量。
这重量不是她所触摸到的,也远非源于视觉的直观,而是由她感受到的。
那一瞬间涌现的多元链接,远远超越人对时间的惯常预期,片音站在那里,感觉身体在下坠,她俯着身,手掌抵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待重新站起,她倚靠在石墙上,气息仍像干涸的鱼。
她闭上眼睛,纷纭归舟占据感官。
她看到自己凝聚成一个圆点,飘离了肉体,在无限的上空观察着自己;她看到万事万物都凝聚成一个更大的圆点,不断分离成无数较小的圆点,又重新凝聚成先前的圆点。这圆点有时膨胀到无限大,有时又收缩成无限小,然而,无论处于何种状态,它都可以四处飘浮:有时游离于天穹,有时散落在海底,有时悬挂上枝头,有时又隐匿进一粒尘埃里,亦即顷刻间,宇宙万物感受着共通的命运连续体。
断续的场景幻灯片般在她脑海中接连登场,牵引出跨越千万年的斑驳链接:远古时代人与兽群的迁徙,先祖狩猎的场景,植物体的进化,地壳分裂时大地撕扯出的裂痕。一位狩猎人匍匐在眼前,隐蔽于林木深处,先是猛虎,再是猎豹,最后出现了一头体型庞大的黑猩猩,待它们相继离去,他这才怯怯露面,分食殆尽的猎物几乎只余下一副骸骨。他趴在地上啃噬着连接骨架的残血经脉,举起石器击碎骨骸,他重又趴下身,用力从中吸取着骨髓,裂骨锐利如刃,刺破了他的嘴唇,划破了他的新饥旧饿。他随采集队伍出行,赫然出现的满枝浆果瞬时在体内激荡起腾满全身的兴奋狂喜,他不停吞咽时一心想到,如果不把这些果子全都储藏进肚子里,明天它们就会在地面上杀了我!她目击着猎人用一把长矛刺入野兽的咽喉,与之对视时,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深藏的恐惧,感受到人类与先祖间存系的无法切断的血的链接;她随着部落走向未知,穿越岩洞时指尖滴出的鲜血,即刻被壁画一并吸吮。
有时,她只是旁观者,有时,她似乎也参与其中,无论出于何种状态,她都感受到了真实。那冲击感官的狂喜,遍布全身的惊骇,滑过口腔的甜腻,腹部饱涨时的阵痛,以及杀戮时的血涌…人人都随诞生依附着的痕迹,从上古时代就已成形的胚胎的黏液和恐惧…全都奔流过她的本性。
远古的生命线与现世的生命线正无限相交,不断重合。
美的激流不断震颤着她的心灵,潜藏于感官与意识中一种人类理论永远无法阐明的能量与灵气,猝然间被有力地激发出来,片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某种来自宇宙的神秘内在之灵正注入她深层的精神构造,隐隐感受到自己将与世界建立起新的联系,感受到宇宙的神秘统一性,感受到万物相通以及生命的意义,感受到事物的玄奥似乎在不同时空中融为一体。
她置身于这妙不可言的瞬间,那一刻,时空不存在了,唯有一种永恒,一种和谐、不朽的感觉,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宁。
她有如行走在自己的火光里,感受到血管中构建着同外部世界紧紧相连的血液循环。或许,这将成为促使她抵达自我与整个宇宙内部奥秘相重合地带的首要通道。
那一瞬的融光在她手指间不断苏醒。
就连她自身,也已然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
她有着新的自然,即将要成为一个新人。
在那一瞬间里,她感受到了永恒。
美果然只存于瞬间,她想。美恪守着严密的一次性,因而能在人的意识中恒久涌现;这样的不可复返性,一旦丧失,美就不再具有永恒性,因而也就不会是美。
无疑,这种瞬间性,正是美的核心,在这缔造出永恒的美的瞬间中,时空和永恒相互触摸,永恒不断地切割开时空而时空不断地渗透进永恒。这瞬间所表达的,是意识尚未捕捉到的东西,人生的感受,恰恰靠着这些抽象而得以具体;肉体物质所依附的具象要求自我通过某种神秘的独立途径,才能探索到永恒的美的边界。
片音意识到自己正用力啃咬进美的咽喉,美发出的声音,像落雪;她看到自己被美吞噬,那种寂静,完整如月。
这场与美的对视不会就此停止,它环抱着她的命运,一直绵延向未来。
“原来是这样。”她听见自己内心的低语。
“我仅爱美只被我看见的那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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