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腰挺得笔直,背冲着他。她周身的一切——无论是椅子、坐姿,即连袍子和披肩上的褶皱——都跟上午他离开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一回 书房,便坐下给索恩先生写了一封急件。
索恩先生并不是随叫随到。等了一两个钟头,他方才进门,脸上早安排好一副镇定的神色,表情十分僵硬。沃特爵士在厅里迎接了他,向他叙述了事情经过。随后,爵士请索先生一同上楼,到威尼斯客厅去看看。
“哦,”索先生赶紧说,“沃特爵士,有您刚才的话,我想咱们就没必要再去打扰坡夫人了,因为,您看,她这情况,恐怕我也是无能为力。下此结论,我自是十分痛心,然而,敬爱的沃特爵士——您知道的,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向是会辅佐您的——我确信,无论是什么害得坡夫人这般忧郁,单靠魔法的力量是治不好的。”
沃特爵士叹了口气,手伸进头发里抓了抓,一脸的不高兴:“贝利先生查不出什么毛病,所以我想……”
“哦,我为何如此确信自己帮不上忙,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魔法和医学并不像您想象中那般大相径庭。二者的研究领域常有重合之处。针对某一种疾病,也许既有医学的治疗方法,也有魔法的解决方案。假如说坡夫人真是染了什么病,或者——恕我直言,假如她又将不久于人世,那么自然有相应的法术将她医好,令她重生。然而,沃特爵士,很抱歉,您刚刚描述的症状似乎是精神层面的异常,而非体质上的疾病。这类异常不受魔法之控,也非医学所辖。我本人对此毫无发言权,但也许请个神职人员会有所帮助?”
“可是,卡斯尔雷子爵认为——我不知道他这么说对不对——卡斯尔雷子爵认为,既然坡夫人是魔法救活的——我承认,我当时听得不甚明白,不过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既然坡夫人的生命基本上是依靠法术的,那么也只有法术最有可能医好她。”
“是吗?卡斯尔雷子爵这么说的?哦,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不过,我实在很好奇,子爵他怎么竟会想到那里去。这种想法最初被称作‘麦洛德邪说’(1)。十二世纪的时候,睿佛寺的一位住持为驳倒这一言论,倾注了毕生精力,死后被封为圣人。虽说我一向不爱研究魔法理论体系,我却敢说,威廉·庞特勒所着《三种可臻完美的存在形式》(2)第六十九章里提到的……”
看来,索先生又要就英格兰魔法史展开冗长的宣讲了。他言必据 书史,提及的书名,旁人闻所未闻。沃特爵士打断了他:“是是是!那您知不知道有个穿绿衣服、长着银头发的人是谁?”
“噢!”索先生说,“您觉得有这么个人,是吗?在我看来,这绝不可能。会不会是哪个用人粗心大意,忘记把挂钩上的睡袍取下来?谁也想不到那儿会有件衣服?您看我头上这顶假发,我不止一次被它吓得够呛。我家的卢卡斯每天晚上都应该把它收起来的——他也知道他应该——可是有好几次,他都忘记把它从壁炉架上的假发撑子上摘走。炉台上方的镜子映出这顶假发的倒影,看着特别像两个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道我的短长。”
索先生一双小眼睛,冲沃特爵士飞快地眨巴了几下。既然已经表示过自己无能为力,他向沃特爵士道了晚安,起身告辞。
索恩先生直接回了家。一进汉诺威广场的宅子,他直奔三楼的小书房。这间屋十分安静,背街,窗外便是花园。索先生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用人们是不会进来的,就算是齐尔德迈斯,也得是为了一些特别紧急的事才来打扰。索先生打算进书房的时候,很少提前打招呼。于是,他府上有条规矩,用人要随时为他把这间书房预备好。这会儿,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的灯也都点着,只是有人忘记拉上窗帘,窗玻璃仿佛一扇黑镜,映出了整间屋里的情形。
索恩先生坐到窗前的书桌旁,从桌上多部大书中翻开一本,低声念起了咒语。
壁炉里掉下一块煤,一团影子在屋中游移,惹得索先生抬头望去,只见自己警惕的模样映在黑色的窗户上,身后站着个人——他面孔苍白,散发着银光,茂密的头发闪闪发亮。
索先生并不转身,而是向窗户里的人影发了话,口吻尖刻,饱含怒气:“你当时说要拿走这位年轻小姐一半的生命,我以为你会容她在亲友之间度过七十五年一半的时间。我以为一到年限,在旁人眼中,她就好像是自然死亡了!”
“我可没这么说。”
“你骗了我!你根本没帮上忙!你玩的鬼把戏,几乎拆了我的台!”索先生大叫起来。
窗户里的人影哼了一声,表示不满:“我还以为这次见面,你能比上一次讲点儿道理呢。谁知你却如此傲慢,无缘无故就冲我发脾气!反正我是守住了合约的,你求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该我拿的,我一样也没拿!要是你真在乎坡夫人是否幸福,你应当高兴才是——她现在和一些真正爱戴她、尊敬她的朋友在一起!”
“哦,至于她幸福不幸福,”索先生一脸鄙夷的神色,“我才不关心呢。比起复兴英格兰魔法之大业,一个年轻姑娘的命算得了什么呢?你错了,我关心的是她丈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都是你搞的鬼,他现在十分消沉。万一他一蹶不振,万一他辞掉政府里的差事,我就再也找不到这么肯帮忙的朋友了!(3)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欠我这么大人情的大臣了!”
“不就是她丈夫吗?好吧,我来把他扶上高官要职!我让他变得伟大——他单凭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伟大。让他当首相,或者还是当大英国皇帝比较好?这回你满意了吗?”
“不行,不行!”索先生大叫起来,“你还是没理解!我就想哄他高兴,让他在其他大臣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劝他们相信我的法术能为国家带来极大的好处。”
“我真是不明白,”窗户里的人影傲慢地说,“你找人帮忙,为何选他而不选我!他懂什么魔法?他什么都不懂!而我,我能教你托起山峰,将敌人压成肉酱!我能让云彩为你的到来而歌唱。我能让春天迎你来,让冬天送你去。我能……”
“哦,是啊!然后作为回报,你无非是想掌控英格兰魔法,恣意妄为!你好把英格兰人一个个从家中骗走,把英格兰变成你们这族败类的乐土!请你帮忙,代价太高,我可付不起!”
听了这番指责,窗户上的人影并未直接回应。只见小桌上立着的一根烛扦突然一跃而起,从屋子这头飞到那头,砸掉了对面墙上的一扇镜子,撞碎了一尊托马斯·兰切斯特的陶瓷胸像。
随后是一片静寂。
索恩先生吓坏了,坐着浑身发抖。他低头看着桌上翻开的 书,若真是在阅读,这种读法也只有魔法师才会——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却并不移动。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再看,窗户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大家为坡夫人提的建议,最终全无用处。这桩婚姻,在最初那短短的几个礼拜里,曾为夫妻二人带来多么大的希望。而今,因为她,生活陷入了冷漠与沉寂;因为他,生活充满了痛苦与焦虑。她哪里都不愿意去,更无法做上流社交圈子的领导。没有人来探望她,这个圈子很快便忘掉了她。
哈里大街沃特府上的用人越来越不愿意进她所在的屋子,但谁也说不清缘由。其实,他们不愿意进屋,是因为在她周围,总有极其悠远的钟声回荡,在她身后,似有阵阵寒风从远方吹来,谁要是靠近她,都会冷得发抖。于是,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身上裹着披肩,不挪动也不说话。噩梦与暗影在她周身渐渐积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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