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通过,有时待避,有时调车。11点40分,火车终于到达合肥东站。经三种电器测试后,给机车加砂加油,再次检查机车,来到机调室开退勤小组会,总结本次出乘情况,向退勤机调员汇报小组会内容。

“38113次机班退勤点名!”上交填写完整的报单、司机手册、三电测试合格证后,已经14点了。赶在睡午觉的时间段,三人终于走入了合肥东公寓。这里没有单独的房间给打呼噜者专用,没关系的。现在可以躺在床上,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情。蒋理用最后的力气叫一声:“咱们赚了两小时的超劳费呢!”带着又已经有点饿的胃,倒头找梦乡去了。困得不想吃了,反正睡着了啥都不知道!

按照上铁局规定:一司一副配班的机车标准班,货运列车一次乘务作业工作时间标准、也就是从出勤到退勤的全部工作时间不超过10小时。超时了就算超劳,有超劳费加入工资。当然,也可以在干足10小时的时候,停车后向当时所在火车站汇报超劳并要求换班,会有战友驾驭着另一台机车去接他们的班,让他们回家休息。只是,蒋理从不要求换班。

一觉睡醒,已到平日晚饭的时间。副司机不见了,蒋理还没醒来。肖踌心疼地看看师傅,犹豫了一下,先起身打杯水来补补水,然后找书本准备复习,等师傅醒了再一起去吃晚饭。

“饿死啦!”一声大叫,吓得肖踌差点将水从鼻孔里喷出来。是蒋理醒了,又伸着懒腰解困呢。擦擦抖到手背上的水滴,肖踌掏出钱包坐在床上,静等师傅起床。蒋理用全力摆完几个走形姿势后,眯眼看看对面床铺上盯着他看的徒儿——嘿,真乖。一边闭上眼睛打开手机,一边指指自己的包:“找饭票。”

肖踌这才知道,每个单位的饭票不是通用的。实在不愿意乱翻别人的包,又担心师命难违。肖踌正犯两难时,副司机回来了,将剩下的饭票塞给他:“先去吃吧!”

“今天学着在哪买饭票,下次你请!”还在床上躺着的蒋理补上这么一句,发愣的肖踌终于笑着接过了饭票。这时,刚被打开的手机不停地闪亮,拼了命也非要让大家知道它的存在。刚睡醒的眼,懒得仔细看名字,直接按了接听键。一个凶巴巴的女人声直冲耳膜:“回来了没有?”蒋理撇撇嘴巴,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机,拉着长腔回话:“准备去助力经济增长,别影响我为人民服务”,瞬间挂断了通话。面朝正在喷笑的副司机,蒋理坐起,又将右手张成八字型,在自己脸部从上至下比划着一拉,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你再吓着小徒弟吧!”副司机哈哈大笑,拍了拍发愣的肖踌,“没关系的,是你师母来电。吃饭去吧。”肖踌还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愣愣地跟着师傅去食堂了。太饿了,这顿饭没聊天。回来后,两个男人再抽着烟聊天。肖踌一会儿用眼看看书,一会儿用耳听听书。

满屋里好呛人!他突然想起饭盒还没刷呢,出门刷碗换换气。副司机趁机对蒋理说:“你这狰狞妈的动作,他看了始终没吭一声,也没好奇地再打探一点。很少见过你身边有这类徒弟呢,人傻乎乎的,嘴巴倒挺严实。”蒋理点点头:“说明他的家教很好,很难得”。

说着,肖踌回来了。副司机笑着喊一声老蒋:“带他不是一天。你家的奇形古怪,趁早告诉人家吧。”蒋理抬抬手表示随意。

副司机告诉肖踌,蒋理的妻子名为申玲,生在一个难得的重女轻男家庭,从小喜欢作威作福。自从有了电视机,有了电视剧,她看见那些丫环们低头说“喳”,就迷上了当官太太的感觉。遇上这位浓眉大眼、口才一等的男士,感觉他与电视里的官员们挺相似,就主动选他当了夫君,并每天在期盼中反复教导。可惜这位才子只喜欢练嘴皮子不喜欢当官,气得老婆越来越啰嗦,他也就想尽点子往外跑,包括情愿来段跑夜车干活。渐渐地,老婆跑公寓来查岗了,成为公认的脾气暴躁、胡搅蛮缠的形象。调皮的丈夫翘着二郎腿看老婆那恼怒的模样,再配着她名字的发音,想出别名“狰狞妈”。他平日里拉出的那张狰狞脸,就是代表他老婆的。再欲提及这人时,无需言语,一个动作和表情,全段人皆可领会其意。

“至于他自己嘛”,副司机笑着指向蒋理,“不要脸的家伙,他在家自称‘讲理爸’!”听得肖踌不停地嘿嘿笑。

“我蒋理有错吗?”蒋理表示抗议,“这辈子,我就想当个自由自在的生灵。来机务段开火车,也就是喜欢这飞轮驰骋、无人可挡的快感。把每一趟车都开好了,同样是为人民服务。坐那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同样熬得皮松肉厚熊猫眼,还累得头发花白啪啪掉,哪还有我这帅男的迷人模样?”

副司机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好好好,你个自恋狂。你家的头发都是钢针做的,掉地上还啪啪地响……”肖踌在旁也跟着笑开了花。他很认同远离家人、自由自在、无人可挡的快感,而且这个机班人太有趣了。

接下来的话题就成了:机车乘务员,一定要找个好老婆。副司机当然又拿蒋理逗乐,对肖踌说:“有一个非常在意你的老婆,还有另一个大大的好处:中国各大城市有了什么最新通讯设备,你都可以很快拥有。什么BB机、大哥大,我们刚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玩意,他就都别腰上、揣怀里了。就是因为他老婆时刻想知道他跑哪去了,所以不惜为他掏出自己的血汗钱。当然了,还要感谢我们的铁路线,随时拉回那么多在大城市升级的大款,及时告诉他家老婆该买什么最新监控设备了。”副司机一边说一边笑,不亦乐乎。

肖踌想起了早已买手机的弟弟,没怎么笑。听蒋理感叹一句:“都换内燃机车了,只有我,回家就仿佛看见了‘前进号’,动一动就冒气的大家伙!”他才又笑了出来。

肖踌知道,“前进号”就是儿时经常见到的大黑火车头。再耐心听师傅做介绍:这是我国自己制造的蒸汽机车,以蒸汽为动力,1956年在大连诞生。由这一个词,话题又转入了师傅难忘的蒸汽机车时代。

驾驭蒸汽机车,从司炉开始就好累。从上班第一天起,虽然只是小学员,也要一路不停地拿大铁锹给大火炉加煤。那里的走动面积只有三、四平方米,炉床却长约四米、宽两米。只要启动就被这大火炉烘烤,不分季节的热。这类型机车的瞭望窗都不够宽广,开车时正副司机都需经常伸头瞭望。脑袋和一侧肩头探出车窗,时间久了都冻成了肩周炎。当完副司机再当正司机,两侧肩头就都生病发痛了。

哦,那些老师傅肩头的痛,是这么来的。肖踌正心疼着,看见师傅伸出右手越过左肩,使劲砸着左后背,好像有点够不着,所以赶紧起身去帮忙捶后背。蒋理回头瞪眼看他:“你不是爹娘亲生的吧?”

肖踌知道师傅又在开玩笑,但一时想不出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说了一句《诗经·无衣》里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相信师傅应该懂得他的意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副司机在旁再次大叫:“不准说暗语!”

“哎哟我滴孩来!”蒋理一把将肖踌搂进怀里,对副司机解释了一下这句诗的意思,又说他跑车三十年,还从未遇到这样真正暖心的小学徒,一定要将其称为徒儿,一定抽空上门拜访,请教这样的孩子是如何打造的。副司机又笑叫:“蒋大理上门招女婿啦!”

由这一声叫,蒋理又继续叙老婆了。肖踌知道了,师傅起初是为了跟一位武术高手学武艺,故意去亲近他家人的。高手的妹妹,就是狰狞妈,很快看中他了。起初,他为了学艺,将就与她相处着。再逐渐了解到,这家母女俩都是卷烟厂的,每月有烟发放。老爷子的单位效益当时也不错,单位宿舍就在铁路宿舍附近,对他也挺热乎。而他工作不久,一时无钱买房。既不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未独立的弟弟妹妹们,家里的房子应该也没他的份。最终冲着不用买房、老婆有钱、岳父疼爱、哥哥武艺超群,他也就笑脸上门了——省事嘛!只是,婚后每一天,都是噪音不断。

肖踌听说过,蚌埠卷烟厂原名为东海烟厂,新四军随军工厂,成立于1958年,是安徽省最大的烟厂。1985年后,逐步成长为全国卷烟行业36家重点企业之一,可以年实现税利近20亿元,是安徽省跨行业第一税利大户,并雄踞安徽省五家卷烟工业企业之首。职工的效益肯定不错!肖踌频频点头。等师傅介绍完了,又听一声感叹:“找老婆,还是不能躲懒,一定要逮着适合自己的类型使劲去追。努力,才会有自己想要的收获。”

徒儿愣愣地等下文:如果真得遇见适合自己的类型了,怎样使劲追呢?师傅没再说。也许师傅是被人家直接看中的,所以没有此类经验与总结吧。再想一想,自己没有师傅的外貌和会逗乐的嘴,就连现在想问的问题都不好意思张嘴问,心中不免又泛起了沮丧。

“哎,诗车,你家的草民呢?怎么这么晚了,还这么放心?”副司机又来添料。蒋理无精打采地作答:“知道我还没下班呗。”恰在此时,手机还是打脸般地响了。看蒋理撇嘴的表情,副司机大笑“心灵相通”。

蒋理看看徒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得意地一笑,接通电话:“有事快说……现在,我身边坐着一位官二代……依表现,起码是未来的工作积极份子、劳模那一类的……好好好,听证人的。”蒋理将手机递给了副司机。

副司机咧嘴接手机,忍了忍笑容回答道:“喂,嫂子……对对,我哥没骗你……嫂子是讲大理机班最美的铁嫂,放心吧!”听得蒋理先是满脸惊诧,随即又拉长个狰狞脸,弄得副司机一口气没憋住,“扑”一声笑喷了出来,手跟着一抖也将通话按断了。蒋理接回手机,竖个大拇指,示意这样正好,省着再听啰嗦。

聊着聊着,又该睡了。睡着睡着,又是另一天的上午了。在异乡等回家的车,也是考验耐性的事情。想起段规定:每位乘务员每月还要在外单位公寓里参加学习两次。肖踌让师傅们领他去看一看今天是否有课听。因为这课不是天天讲,不是每次身在外公寓时都能遇上的,他害怕一个月凑不够两次。

“你听了更害怕。”蒋理提醒他,大家平日都不愿去听这课的。因为那里整天说的都是曾经某站段的事故现场,而且同一个故事被反复讲得越来越夸张。什么血啊肉啊的,尽拿死人吓活人。但这确实也是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蒋理也就带他去了。

伸头看一看学习房间,今天还真遇上了。果然,指导司机又在满脸伤悲地宣传某个事故现场:“一丝疏忽,家破人亡。伤者满身鲜血带着油污爬,死人满地脑浆和泥渣……”肖踌顿时毛骨悚然。

带着一身鸡皮疙瘩继续听着,叫班员伸头喊蒋理机班的成员,并报出勤车次:“51326次!”师徒立即签字走出课堂。蒋理想看乖徒儿有多胆小,让他说说第一次听课的感受。不想肖踌来句感叹:“开车前听这些课,确实有让人提神瞪眼、认真开车的作用。”蒋理惊诧地看着他:“这真是天生当先进的料!”副司机在前笑着招手呼唤:“要认女婿,快回家认啦!”

近两小时的忙碌后,上车关闭停车时必须打开的各种开关,按下各种开车时必须使用的各类按键,又准备开始了瞪眼颠簸的行程。副司机说:“又要回家了”。蒋理立即高歌:“敢问路在何方,路在钢轨上。”

“你来开火车,简直浪费人才!”听副司机这么一说,蒋理立即昂首摆出一副傲慢姿态,一声高歌:“前进前进前进!”同时一巴掌拍下汽笛。机车瞬间发出更洪亮的歌唱声。肖踌也笑着在心里跟着哼上一句:我们的队伍像太阳!

机车又来到水蚌线上,进入上行方向。此趟任务是带回一台单机,就是他们驾着这台机车一路独行。虽有待避,但没有了调车拉货的任务,工作量明显减少。闲时,蒋理给他介绍遇到柴油机故障应该怎样处理,多种情况反应不同的可能性。肖踌不停地记着笔记,心里不停地打着鼓:真遇情况了,这脑子里记混了怎么办啊?有空一定要反复背!

天黑一会儿,机车又见到了宏业村。肖踌立即提起精神,一边拿笔备记录,一边观察拐弯处有个道岔,延伸向西面蚌站的方向继续为上行,前面亮着正线的绿灯。但至东站的方向为下行,前方亮的是支线双黄灯。他们的机车要改下行了,师傅迅速拨下机车信号上下行转换开关。

回到机务段大库,完成退勤步骤,还在当天的21点。而且今晚刮的是西南风,不冷了。运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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