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朝臣或皇亲国戚关押的地方,与地牢却别无二致,大抵是天牢的守卫更加严密而已。 潮湿的牢房里几乎看不见一丝光芒,若不是通道上隔一段路程就会有一盏昏暗的烛光然起,叶枝怕是连脚下都看不清。若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长久待下去,双眼说不定会再也见不得光了。 叶枝并不是第一次来天牢。好几年之前,因为奉阴公主自作主张定下了婚事,被先皇一怒之下押入了天牢,奉阴公主是叶徐之同父同母的妹妹,而叶徐之对叶枝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都疼爱到骨头里,可想而知,奉阴于他的意义是什么。 那时两人瞒着父皇偷偷来看过奉阴公主,对于奉阴死不悔改的性子两人也无可奈何。后来在奉阴冥顽不灵地坚持下,父皇最终还是饶了她的死罪,将她逐出了大宋,自此以后,生死未卜。她再未回过大宋,叶枝和叶徐之也再也未曾见过她。 缓慢地向前走去,前方蓦然明朗起来。叶徐之领着随从站在一个牢房内,回身瞥见叶枝寻来,朝她招了招手,又将手放到唇边,示意叶枝别出声。 见状,叶枝唇角上挑起来,两步上前,低声道:“你身为大宋的皇帝,身金肉贵的,见一个犯人为何还要偷偷摸摸的?” “难不成你以为我愿意这样?罗爱卿让我暂且待在这里,让他和震野好好谈一谈,我再出去。”看样子,叶徐之也有些不甘愿,但由此可见,叶徐之是非常信任和信赖罗君无的。 “你便如此相信他?”叶枝故意问道,这话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哎。”叶徐之故作沧桑地叹息,看了眼叶枝,又瞥了眼身上的明黄的龙袍,道:“父皇说过,大宋皇帝,若用臣,必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让他成为大宋的太尉,自然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叶枝旋即嗤之以鼻,“我料想你未曾听过父皇的话,没想到还是听了不少。” “你就别埋汰我了。”叶徐之颇为无奈地说。 这时相近的牢房中也传来了谈话之声,叶枝凝神屏息起来。 “东流遣使者索要你。”罗君无不咸不淡地说,似乎也并不在意眼前的男子是否会回答。他又道:“割赔十五座城池、无数的奇珍异品。” 桌前兀自品茶的男子罔若未闻,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衣衫褴褛,却气质非凡,即便矮了罗君无半个身子却未输丝毫气势,他气定神闲地喝着杯中茶,如枯草一般的头发遮在脸上,将那双目似剑光的眸子遮盖住了,只露出半张饱经风霜的下巴,意外的是,这个人,无论怎么看,也不显得苍老。或者说,一手撑起东流、大名鼎鼎的震野将军,是个正直壮年的男子。 “这区区十五座城池,大宋必然不放在眼里。但对东流而言已是忍痛割爱,若擒你一次就能逼东流割赔十五座城池,你认为东流,能经得住几次?”对于男子的视而不见,罗君无早已司空见惯。 他眸光清冽,却没有一丝轻视。 “震野将军,君无以为,一次,便已是走投无路。”话说到此,罗君无逼视着他,也不再开口。 震野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顿了片刻,捏住茶碗的手青筋绷起,泛白的指尖似乎昭示着他胸中无法言喻的怒火。他抬起头,眼若饥鹰地直视着罗君无,似乎想用目光将这个人万箭穿心,只可惜,比起从容不迫,罗君无丝毫不逊色于他。 瞬息之后,震野放下茶碗,突兀地笑了起来。笑声之爽朗,饶是罗君无都不由讶异地看向他。 “罗大人的意思,是要这十五座城池,反而放我回去?”他的声音很有中气,似乎是个与罗君无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子,另一侧的牢房里叶枝和叶徐之面面相觑,纷纷傻眼了,两人都急不可耐地想跑到相近的牢房里去一探究竟了。 本以为替东流打下一半江山、以一己之力护下东流的震野该是个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硬朗的老头子,谁曾想竟是个如此年轻的男子!若是放任他继续留在东流,那他的前程……不,乃至是东流的前程,都是不可估量的! “倒也未尝不可。”罗君无笑道。见震野未答话,他又道:“但将军要记好,大宋擒得住你一次,必然也擒得住你第二次。在此之前,你可好好护着自己和东流的性命,莫让他人在大宋擒住你之前捷足先登了。” 大概像罗君无这类足智多谋之人,说话总是要拐弯抹角的,若震野是个粗人,是绝对无法品味出他话中意思。 叶枝正要继续听下去,却被叶徐之轻拍了一下肩头。她蹙眉看向叶徐之,问道:“怎么了?” “你说世间怎会有罗君无这类冰雪聪明的人?”叶徐之长叹一声。叶枝却不知所云地看着他,不明白叶徐之为何会如此煞有其事地感叹。 见她面上存疑,叶徐之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婪儿,你莫不是越长越回去了。你可听见他话中说的都是大宋,擒住震野的是大宋,别让他人捷足先登的也是大宋。” “听见了。”叶枝点点头。 “可你我都知道,大宋之所以能擒住他,是因为罗君无。他在此时将一切都推到大宋身上,不仅让震野知道,他已经完全效忠于大宋,并且——”叶徐之话锋停顿下来,他看了一眼叶枝,大抵是希望叶枝可以自行领会他未说出口的话,然而叶枝一脸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能领会。 “并且也在我这里讨了好处。”叶徐之道。 叶徐之所言,叶枝从前世便知道了,所以并不会像他这般反应。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徐之,奚落道:“你有什么好处可给他的?”说罢,不待叶徐之回应便回过了头,继续“偷听”。 对于叶枝的不相为谋,叶徐之十分遗憾,摇了摇头之后,也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牢房里长久寂静之后,震野僵硬地勾了勾嘴角,道:“东流是我的家。” 罗君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深重地凝视着他。 “我不能让自己家破人亡。”震野声音低沉了些许,整个人的神态已不复方才的锐气。 “可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人,我做不到一手遮天,皇上他不甘愿落于人后,可我……我是个废物。我守不住东流,守不住东流的百姓。”他仰头喝了一口凉透的茶,让干涩的喉咙好受一些。 “被顾将军逼到深山,被你、被大宋所擒,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罗君无察觉到他话中异常,眉头猛地皱起,启唇正要开口,就被震野接下来惊得目瞪口呆。 料想震野该也是个很骄傲的人。 但他跪下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罗君无敢断言,震野的膝下何止有黄金,那是世间弥足珍贵的东西,他的膝下更是有罗君无望尘莫及的东西。为了家国山河,这个人已经付出了很多。 “罗大人,宣懿帝听得见我们谈话吧?”无须罗君无回答,他兀自又道:“震野不降,震野不怕死。可东流的百姓、东流的皇帝,他们都是无辜的,没有震野,我不敢想象他们的下场。都说大宋是最值得信赖的国家,他们不会视人命如草芥、不会滥杀无辜,所以,震野的请求他们应当不会拒绝吧。” 不知不觉间,罗君无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些敬佩。 “震野但求一死,只求大宋护东流人一个周全。东流对大宋已经没了威胁,也没了用处,是否是诸侯国也不再重要,可否请您把东流人当做寻常的老百姓看待?” 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罗君无眼含笑意地退到一侧去了。他相信叶徐之可以处理得很好。 叶徐之满脸肃穆地朝牢房里走来,身后跟着同样严肃的叶枝。 “站起来。”叶徐之冷声道。 震野不为所动,这是他唯一能为东流做的事情,他不能放弃,哪怕舍弃一切,都不能放弃。 “你以为牺牲自己,朕就会答应你保下一个不愿意臣服于朕的国家?”叶徐之神情异常地冷漠。 “你会。”震野笃定地说。 “朕不会。”叶徐之毫不迟疑地反驳道。 “你会!”震野低吼道。 “朕不会。” “你会!” 叶枝几乎从他声音中听出了些许颤抖和哽咽之意。 “朕,不会。” “你会……。” 若是抛却身份和眼下的局势,叶枝更倾向于这是两个幼稚的小鬼正在斗嘴。 “你太小看东流皇帝了。”叶徐之叹息道,他上前扶住震野的双肩,“你是有情有义之人,他亦不是无情无义之辈。你甘愿为他下跪求朕,他怎会不愿为你放下身段、臣服于大宋?你爱戴他,他又如何不爱戴你呢?” “什么意思?”震野蓦地抬起头来,隐约露出来的双眸已然遍布血丝,也让叶枝看见了他的真容。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张略显稚嫩的脸…… 莫不是未及弱冠吧?不过震野这名号早就遍布天下了,可能……他只是长得比较年轻吧。 “东流此次派来的使者是钟世长,你应该比我更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叶徐之拍了拍他的肩头,从容地一笑。 话音一落,震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半生不曾落泪的他,忽而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定是爱极了东流、忠极了东流皇帝,由此人为大宋效力,最合适不过了。 世间如震野这等忠义之士,莫不是全都聚集在了大宋?那大宋是受了上天的庇佑吧,以此下去,大宋怕是想亡,也亡不了吧。 “皇上,为臣,值得吗?” 值得啊,如何不值得。你可是东流的守护神,没有你,东流如何长存下去?——东流皇帝一定会这么回答他的。 “明日我让钟世长来见你一面,你再决定是否要归降于我大宋。”轻轻道完这句话,叶徐之已领着罗君无和叶枝离开了牢房。半途中,叶枝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震野静跪着,朝几人的方向磕了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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