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怛罗斯往东,一直到碎叶城东面的热海,是连绵不绝的高山。山势雄伟险峻,顶端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山下有溪流谷底,虽说清爽凉快不少,但草甸森林交错,地形复杂,无论车马通行还是防备盗贼都很不方便,因此大部分的商贾旅人宁愿忍受荒原大道夏季的酷热也很少从这里走。

安拂耽延带领的这支商队规模不算小,好在没有沉重难运的大宗大件,行进的速度并未在改道后明显减缓。不过突厥人护卫的游弋范围比在荒原大道时收缩了许多,而且个个面色凝重,不再谈笑,十分警惕的模样。

张朔观察周围环境,心想:“这里有高山融雪滋润,水草丰美,等到炎暑消退的时候,就会和荒原上复生的野草连成广袤无际的大草原,成为绝佳的牧场,怪不得数百年来各路游牧部落都对这一带垂涎三尺。”

“这条路我大概有十多年没走过,杂草都长及膝部了,看来平时过往的车马行人也不多。”安拂耽延拄着短杖,扶额远望,“定居在附近的突厥人把这座山叫做阿拉泰山。你看阳光照在山上,果真像金子在发光一样。”

张朔不以为然道:“突厥人的圣地金山,用突厥话说就是‘阿勒泰山’,距此有数千里路,可惜已经沦为黠戛斯人的牧场。他们只能把这座雪山起名叫做‘阿拉泰’,作为心中的替代,终究只是自己骗自己的慰藉而已。”

穿越之前,为了更好地适应西北生活,他花了不少时间了解西北各国历史地理,如今加上身体原主人二十年的生活经历,自然融会贯通。

哥舒真金很不服气,反唇相讥:“自己骗自己,唐人最在行了。安西都护府,西边就真的能安吗?现在安西都护府在哪里呢?”

张朔面不改色,笑道:“说到自己骗自己,不还是你们突厥人最厉害。什么‘十姓可汗之地’,说的好像西域还在你们突厥人手里一样。你问问回鹘人、黠戛斯人哪怕是葛逻禄人,哪一个会自称是突厥人?只有你们这些哥舒、阿史那姓的老突厥,还活在梦里。”

哥舒真金憋红了脸道:“唐人嘴巴厉害,不知道手段如何?”要不是有安拂耽延拦着,他势必要和张朔见个真章。

与此同时,天外隐约隆隆作响,似有闷雷滚动。

哥舒真金抬头看天,喃喃自语:“难道要下雨了?”话音未落,凌厉的呼啸破空骤至。相伴的睡鹰惊飞,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正中其肩。

“唔呃——”

张朔眼睁睁看着对方翻身落马滚进溪水里,水花迸溅,滴落在脚边的水坑,余光所见,水面竟泛起波纹阵阵。

“不好了,不好了!”商队前方,有探路的突厥人惊叫,“有人在山上推巨石下来,前路被堵死了!”

“呜——呜呜——”

紧接着,漫天的号角声齐发,在山谷间不断回响。

“果然有埋伏!”哥舒真金从水里挣扎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张朔,“肯定是他的同伙,别让这个该死的唐人跑了!”一边说,一边单手抛出套索。

“混账,还想再来一次?”张朔往后一仰躲了过去,身体原主人矫健强壮,当下一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些人做事怎么不讲道理!”

“哥哥!”哥舒丹珠看到哥舒真金落马,急忙拍马赶来救援。

张朔本来想找个地方先躲着,无意间瞟见附近的林子里头光芒闪烁,心念电转,大叫一声:“躲开!”瞬间鱼跃而起,一把将哥舒丹珠拖下了马。

“别动我妹妹!”哥舒真金心急如焚,急视过去,哥舒丹珠的马却是身中十余支羽箭,没走几步就倒地气绝了。哥舒丹珠卧在草中,躲过一劫。

当是时,十余骑从商队后方的林子冲出来,挥舞着弯刀,逢人就砍。

远方的山崖上,还有人向下射箭,乱矢在空中划过弧线,零星落地,数量不多,但足以让惶恐中的人彻底失去理智。

“我要杀了你!”哥舒真金目眦欲裂,顾不得肩伤,挺刀径直冲向张朔。

安拂耽延举杖高呼:“真金,别错杀无辜,马贼说的是吐蕃话!”余音未了,一骑擦身而过,登时将他带倒。

那马贼勒紧辔头兜马回来,看样子还想再次冲击众人。张朔虽然手无寸铁,从前更很少与人起冲突,此时此刻却没来由地勇气陡增,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那马贼,正巧砸中那马贼的额头。

那马贼在马背上一晃,动作迟滞,似乎懵了。还没等那马贼回过神,哥舒真金的套索接踵而至,及时将之拽到了地上。

张朔眼疾手快,抢过那马贼的弯刀,正准备往下斩,可当看到对方充满恐惧的眼神以及从额头渗出的血水,整个人忽而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

“磨磨蹭蹭的!”

张朔听到哥舒真金的声音,下一秒,寒光闪在脸上,热血就从那马贼的喉头激射出来,溅满了他的胸口。他立刻感到有些眩晕,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不杀他,现在死的就是你。”哥舒真金抹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沫,牛皮靴踩住那马贼的右手。碾开手掌,里面是一把匕首。

张朔盯着咫尺之外的尸体,怔怔无言。身体的原主人是个杀人越货的主儿,残缺的记忆中少不了血腥的经历,然而,当血腥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他才真正醒悟,自己来到的,原来是一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

“别,别让他们把驴车劫走......”安拂耽延双手撑地,勉强站了起来,花白的胡子随声乱颤。

商队前方,山崖上的那些马贼好似对保护商队的突厥护卫们早有准备,不断在高处用弓箭压制,配合着山崖下的同伙。上下联手,默契十足,致使突厥护卫们互相分散,根本无法接近商队,更无法施以保护。

“驴车......”张朔再看商队后方,只见几名马贼正持长枪乱捅三辆驴车的车夫,逼得车夫们弃车逃窜。很快,那些马贼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嗷嗷叫着跳上一辆驴车的前室,随后劫车扬长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驴车。”张朔看清了局势,前方骆驼载的货物虽然散落满地,可是马贼们视若无睹,根本没有哄抢的意思。等到后方驴车被劫走,他们的呼哨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同时开始撤退了。

“别想走!”哥舒真金气愤不已,挥刀追上两步,可是引起插入肩膀的羽箭抖动,立刻带来剧痛。饶是他这样的铮铮硬汉,也经受不住,以刀拄地,半跪下去。

“哥哥!”哥舒丹珠扶住他,“你受了重伤,不能再乱动了!”

说话之际,商队其余众人陆陆续续聚了过来,不少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个个垂头丧气,面有苦色。

张朔左右张望,除了死在自己身边的这个马贼外,山谷里居然连半个马贼的身影都没有了。这场突袭来得快去得也快,迅猛而利落,若不是那满地狼藉的货物以及斑斑血迹实在醒目,甚至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安拂耽延坐在一块青石上喘气,哥舒真金坐在他身边,用匕首将肩头羽箭的箭柄削去,并让哥舒丹珠帮他做简单的包扎,忍着刺痛说道:“萨宝,突厥人无能,连累你损失了货物。等我回去禀告父亲,纠集部落勇士,这些马贼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别想躲过突厥人的弯刀。”语气神色都甚为懊丧,远远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唉,真金,这是你成年后第一次代替你父亲护卫商队,已经做得很好了,别自责。”安拂耽延摇着头安慰,“这些马贼不是普通的盗贼,他们早就做了周全的计划,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哥舒真金叹道:“要不是我提议走这条雪山小路,只怕也不会......”

“与此无关。”安拂耽延打断他说话,“我行商几十年,遇到过无数起盗贼劫掠,却从未有过像这次这些马贼一样......有纪律的。那几声号角一出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到了战场上呢......对手非比寻常,哪怕我们走的还是大道,他们也有其他办法对付我们。”

哥舒丹珠眼角含泪道:“哥哥,丹珠给你丢脸了,但是他们在山上的弓箭手射得又快又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朔插话道:“小妹妹,山上的弓箭手真要杀你,你早就没命了。”

哥舒真金喝道:“你对我妹妹胡说什么?”一怒之下,伤口开裂,雪白的纱布上渗出血渍,他也疼得龇牙咧嘴。

安拂耽延道:“猛哥说的没错,马贼不要命不要钱,完全是冲着驴车来的。否则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没有命在了。”

哥舒真金忿忿不平,道:“驴车里装的是什么?从头到尾,你都没说过。要是早知道驴车那么重要,我们护卫怎么可能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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